訪談、撰稿/ @蔡宜文
剛開始看到 #左邊女孩,我就跟她道了個謝,這次協助國家婦女館國際書展策展,讓我深感自己對於身障議題認識不足,把她在方格子的文章看了好幾遍,翻閱了她在IG上的許多插畫從中得到很多靈感,左邊女孩有點調皮地說唉呀,那她要收顧問費。
在閱讀左邊女孩的文字,以及和她深談以後,我發現,身障者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樣」,同時,也比起我想像中的還要更「一樣」。
左邊女孩的「不一樣」,在於她和我刻板印象中那種靠著自己努力奮鬥成功的「生命典範」有所不同。她並不會去描述自己努力、辛苦的生命鬥士故事,或是以一種智慧大德者的態度與我分享如何正向、積極、堅忍的價值觀才讓她像能夠面對現實 在生活中找尋自己的價值,她很積極的叛逆、抱怨和打抱不平,她很有趣,有時是幽默的自嘲,有時用笑話直指問題的核心,因為她知道負面的聲音,才是改變的動力。
也是因此,我發現我們很一樣,都是汪洋中的一尾魯蛇,我們煩惱差不多的問題,同樣有過青春期體育課的煩惱,同樣是社畜,同樣會面對主管的沒禮貌言論,同樣被分類——左邊女孩說「人很愛分類」,我們有時候會面對一種誇獎,就是好像你是障礙者,你是女人但你做到了某些他們覺得你做不到的事情,這種誇獎給人一種「你融入我們這群人」的感覺,但就是代表他們把你分類在其他群。但她更想強調「不是只有我融入你們的世界,是所有人都要融入這個世界。」

即使有時候,這種分類是善意的。左邊女孩談到自己從小到大因為身體比較弱常常會被老師或比較親近的女同學勸說體育活動時就在旁邊休息,小時候會很希望融入大家,覺得自己有點苦情,現在就會覺得自己可以幽默對待,對於不想在烈日底下運動的同學們,享受一下他們投以羨慕的眼光,但她還是覺得這種「善意」無形中邊緣化障礙者在團隊當中的位置。因為障礙者從來都不想特殊待遇,「共同參與」才是彼此接納的第一步。
其實就算是不直接下去打球,明明在運動場上有很多角色是體能較差的人可以勝任的,像是計分、經理等等,是能夠讓每個人都參與的,但是在學校教育的階段,多數時候,障礙者被特殊化,往往從自我介紹開始,就被要求要跟大家解釋自己的障礙狀況、疾病等。
「但我們不會要求得痔瘡的人,在自我介紹的時候,跟大家講吧。」
社會先將障礙者跟健全者分類,然後又在「正常人」裡面區分什麼性別的人擅長什麼,最後以善意為由,障礙者與女性不會先被看見他作為自己的層面,例如他們的專長、興趣、個性等,而是以性別、健全與否來決定他們適合去做什麼。這樣的差別對待,就如同惡意的排除或是基於對外表的嘲笑等,其實都是一種歧視,也就是讓障礙者持續處於弱勢的結果。

這並不是說,主動提出要協助障礙者就會構成善意的歧視,應該是說,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會互相幫助,就算今天在路上看到一個身體健壯的大哥跌倒東西掉了一地,我們也會盡自己所能的幫忙他——不要想著自己是幫助一個身障者,要想著自己是幫助一個人,左邊女孩是這樣說著,重點始終都是,把障礙者當成一個獨立自主的他自己。
左邊女孩說她有時走過跟一位坐輪椅的阿姨買玉蘭花,她會跟她說「你的玉蘭花品質很好」而不是「你辛苦了」,因為那個玉蘭花的品質真的很好,她並不是因為同情或認為阿姨很辛苦才買的,她自己也希望對方專注於自己的專業、喜歡的事情、做的好的事情,而不是他們的外型、疾病。
「歧視有時候是來自於不了解,就以被養成的刻板印象去思考對方,正確的東西如果不斷被說出來,就可以造成改變。」
這或許也是左邊女孩持續書寫、創作的原因,她想要讓大家看見的是,障礙者真實的生活,他們就跟其他人一樣,只是因為這個社會在設施及制度上的設計並不是以他們為核心、並沒有以他們為主,所以他們過的比較辛苦,但他們的生活、慾望以及需求並沒有因此跟我們有太大的不同。
例如說,對於獨立自主的渴望。

「父母通常就是我們感受到微歧視的首次接觸者,尤其父母是健全人,他們如果之前沒有接觸障礙者的經驗,孩子就是父母第一次接觸的身障者,他們的觀念其實就很真實且直接反映出社會上對身障者的想法」在我問起照顧者是否也會基於不了解而給出充滿善意的歧視時,左邊女孩是這樣說的,這讓我感到訝異,因為我預設照顧者應該是最了解障礙者的人了,他們怎麼會也同樣做出這種被稱為「微歧視」的言論或行為。左邊女孩接著說,因為父母的角色很衝突,照顧者應該是客觀的,但父母卻是情感的,後者很容易會過度保護,所以她認為,障礙者到了一定年紀以後,還是需要專業且中立的照顧介入,和父母一起把障礙者能夠獨立自主的生活當成目標。
「我從小是比較叛逆啦,我反問父母的可能比父母教我的東西還多。」左邊女孩笑著說,但由這位叛逆女孩的口氣中,我彷彿也看見那個在成年之後不知道如何拿捏與父母關係的自己,障礙者當然可能面對了更複雜的狀況,以至於他們本身以及父母可能在處理離巢的問題時,會有更多需要考量、需要專業介入的時刻。但所謂的「健全人」在當代孩子長大後父母面對離巢的調適,以及過度保護可能會造成小孩成年後難以獨立自主的擔心等等,都同樣出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家庭的各種景象。

當然在這些相同的困境當中,也是存在著一些差異,例如在本次國家婦女館國際書展的策展中將會討論到障礙女性的月經,我就跟左邊女孩分享說,我在做這專題以前居然天真地覺得現在生理用品已經很多元了,只要讓障礙女性能夠有管道可以取得更多元的用品和資訊就解決了。
沒想到,事情果然不是我這個憨人想的這麼簡單。
在有月亮杯、月亮褲、棉條...等各種不同生理用品的現在,因為更換的難度與衛生程度,障礙女性仍然會以使用衛生棉為主,左邊女孩提到的自己通常是使用最大最長的尺寸,盡量更換,雖然很容易貼不准。這樣的困境,我們也在婦權基金會最近新推出的圖文書《看見,非形女子》中看見,許多障礙女性必須要使用大棉片或是因為麻煩家人協助更換,會盡量忍耐。
所以,到底要持久、能吸收、又要乾爽、更方便障礙者更換的生理用品到底何時會發明出來呢?在這個各種經期用品紛紛出世的時代,我們應該可以稍微期待一下吧。

對這個世界抱持的好奇心、受社會學影響甚大的左邊女孩,說自己來自一個傳統保守的家庭,也因為障礙身分給了她一個特殊超能力,不合體制的身體、不斷碰撞的社會框架,才能一直都很叛逆地追尋自由,他永遠記得老師教的「我們最終必須學會獨立的思考、批判能力的精神及保有年輕的心,學會看見社會的框架在哪裡?在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是不是有更多的選擇?我們又該如何自由不受社會制度淹沒,改變未來?」希望自己用積極的叛逆,活得更自在,享受這個世界——這也正是我們這次展覽的主題之一,就是希望各種身體型態的女性,都能夠活的更自在。
這個自在,來自於當我們真實地看見一個人,無論他是女性、是障礙者,我們先把他當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從互動中去認識這個人,而不是先把他當成是一個障礙者來對待,去預想他什麼可以什麼不行。
——有時候人生努力不一定有用,沒有人是另一個人的心靈雞湯,有時候雞湯只是一種幻想,所以要自己走過、經歷過,才能曉得什麼才是真實的。
這句話是在我們訪談最後,希望左邊女孩可以對勵志雞湯文來個喊話,結果,他的回答,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勵志」。
勵志也是我訪談結束後對左邊女孩的評價,雖然她可能會覺得有點疑惑,我覺得真正的勵志並不是那種強調個人努力克服障礙、人定勝天的故事,而是來自於對於自己的理解與信任,唯有清楚自己是誰,就不怕別人怎麼說自己。在我們聊到疫情聊到障礙者的醫療經驗時,她強調我們都應該相信自己的身體知識,在面對醫療體制仍然要適度保持自主性,同時也用自己的身體經驗去回饋給這個體制,讓它可以更完善,讓下一個面對這個問題的人,無論是或不是障礙者,都會更順暢一點。我覺得這就是真正的勵志——誠實地,面對這個世界,不論左邊女孩是誰、是什麼身分,我想都可以很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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