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命換炭的黑金年代,她們是整座礦場的母親,如果沒有女性的後勤支援,礦場也無以為繼。我95歲阿媽的生命史,補足了台灣礦史中散佚的女性篇章。
許多人總以為礦坑是女性禁地,因為不潔、不祥,不被看見、不可言說。其實台灣礦業史上曾出現「炭礦婦」的身影,隨著礦業關閉而消散在歷史煙塵中,無人記得。
正當16歲的青春年紀,她就成為礦坑工作的一員。少女時靠著礦坑養家、接著成了礦工妻子,夫妻都在礦場謀生。礦工命運像世襲,生下的孩子也成了礦工。總是噬人的礦坑隧道,奪走她曾經的倚靠與幸福。
一、入坑
日治時期和阿媽一樣的「炭礦婦」不在少數。1898年統計全台有57位炭礦婦;到了1941年,50年間,人數擴增至6,170人,佔總礦工人數11%。阿媽見證了山本礦坑內的女人工作樣態:坑內女性是做「二手的」(擔任男礦工的輔助者),從採炭、支柱,到選煤、搬運、雜夫。男性的工作中,都有女性參與。當時「金包里礦業株式會社」還曾公開表揚崁腳礦場的林旺根攜妻入坑工作,是「夫掘妻拖,甚然勤勉」,還加發賞金以茲鼓勵。
不過,《山本炭礦》記載女性從事的是坑外選煤工作,並沒有記錄張桂這種坑內的搬運女工,更未提那些做男性工作的女礦工。在正式文件中,女性是礦場必要卻又不被看見的「黑工」。女礦工人數不多,既要做坑內助手,又要做坑外選煤,也可能隨時被行政人員叫去煮飯、燒水、運煤、打雜。
她們是整座礦場的母親,如果沒有女性的後勤支援,礦場也無以為繼。
阿媽14、5歲時先在坑外推「流籠(liû-lông)」,這是以鋼索作為軌道,懸空輸送貨物和人員的設備。16歲,阿媽戴上安全帽、頭燈,背電池,帶著水與便當,下坑工作去了。坑內凶險,她說:「那時車一來,為了賺錢,就爬上車了,那時都不知驚。」坑口很低,一不小心,頭就會撞到頂住礦坑的柱子。
坑內工人想上廁所,只能找個角落就地解決,沒有出坑「方便」的餘裕,反正誰也看不見誰。女性月事來時,也沒有辦法更換衣褲,她說:「就用破布、破棉被墊著,哪有得換!出來才能換,坑內沒所在換。」因為工資是以台車計算,即使經血沾溼衣褲、淌流雙腿,就讓它去吧。一直到出坑後,趕緊回家才能整理半身的血跡。經血外露的難堪,已成為女礦工職涯的日常。
二、戰火
1941年日本發動「大東亞戰爭」。在戰火中,阿媽與阿公張祿結婚了,但由於戶政人員的疏失,阿媽不是冠夫姓,而是換了夫姓,從「曾桂」成了「張桂」。
二次大戰末期,日本軍部在台灣島全力構築防禦工事,徵召全台青壯年在海岸線挖戰壕、山壁挖彈藥庫。
戰後,國民政府實施耕者有其田,山本煤礦由瑞芳李家得標承購,改稱「海山煤礦」。隨著礦場擴大,1956年在媽祖田開闢新坑,阿公是第一批進坑者。隨著煤層開挖,媽祖田成了百人礦村。
1964年,中華民國政府明令禁止女性入坑,女性只能坑外推車、選煤、倒路尾(倒石)。但是,一直到1972年的官方統計,坑內的女性雜工仍有948人。阿媽親眼見證,只有海山的「本坑」禁止;在土城媽祖田的礦坑,依然有女性下坑。
三、災變
夫妻都是礦工的生活,外公張祿一早出門,中午兩點下工,若不是去店仔口小酌聊天,就是到處閒逛。阿媽通常得到下午4、5點,收拾完炭礦才能回家。回到家,要煮飯、洗衣,放假還得上山去撿柴火,沒得休息。
礦場夫妻的日常卻被一場礦災完全改變。我的母親那時還是小學生,她記得,放學路上還在跟同學嘻笑,碰到了鄰居大頭伯。他說:「呅仔(母親的名字),妳爸出代誌了! 」呅仔拔腿跑到坑口。現場人影匆忙,她聞到肉類燒焦味。坑內抬出一個麵粉袋,上面是人。放到地上,是阿爸半身焦黑!阿媽頂著7個月的身孕,放聲大哭。1958年,媽祖坑礦災,死亡的兩名礦工是我的阿公和他的助手。阿公張祿得年37歲,新寡的阿媽32歲。
台灣礦災死亡率高,尤其是光復初期,每年死亡人數皆破百。每百萬噸的煤,平均要付出34條人命。數字背後是無數破碎的家庭以及傷心的親人。
四、春陽
海山礦業改派阿媽在礦坑澡堂燒水,用畚箕挑煤礦去澡堂,每天300斤,燒水給出坑之後的礦工洗澡。洗掉一身煤塵後,才看得出原本面目。
在媽祖坑生產穩定之後,海山選擇資深工人鄧進發當坑區領班,負責招攬、管理礦場工人。當時半個月發一次薪資,全部就有20餘萬元。進發用帆布袋背著錢,騎上腳踏車去媽祖田發餉,公司有時還請保鏢護送。進發有10個小孩,妻子多年前難產亡故。他看到阿媽張桂一個寡婦要養活一家,著實吃力,所以不時送米給她;有時還會帶些菸、酒,讓阿祖與張桂婆媳去坑口兜售。當礦工採礦進度未如預期時,進發得親自下坑趕工,留宿礦工宿舍。後來阿媽懷孕了,媽媽才意識到:不管她喜不喜歡,進發已經是家人了。
進發是阿媽陰暗生命的春陽,十餘年的溫煦,卻被肺塵症吞蝕。他入礦超過30年,早已病入膏肓,在他最需要人照顧之際,主動離開阿媽,這是他最後能給她的溫柔。阿媽說:「他人很好,破病毋捌拖累我,腳袂行(不能走),袂曉賺錢,伊就回去頂埔(進發的老家)。」如今,阿祖與阿公的照片掛在家中客廳;但是進發的照片是收在阿媽房間的床櫃裡,掛在阿媽的心中。
五、歸宿
1984年,是令所有礦工家庭悲傷的凶年。台灣三大礦災接連發生,宣告台灣礦業邁向死亡。海山公司自1989年停坑收工。宿舍也遲早不能住了、業主要另作他用。阿媽聽到拆屋還地風聲,一家人提早搬離宿舍。
阿媽的手指早已扭曲變形,她說:「挑土,咱不夠力,都會去折到、傷到!那時也沒有弄(處理),消膏貼一貼,⋯⋯(手)就變成這樣,硬梆梆。」長期的勞動在阿媽身體上銘刻了不少傷痕,膝蓋關節已磨損,承載不起她的風吹就倒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