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不認為性物化是什麼重要的議題,因為,例如說,馬克思說物化就是把人當物品,所以不只女人,男人也被物化,資本主義底下,你全家都被物化。而且,自由市場交易不就是互取所需來營造雙贏?如果我們必須不時把別人當成工具,才能彼此都過上好日子,那被當成工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照這說法,物化不但沒有偏袒特定性別,而且還根本就是人類社會合作的基石。

想法走到這一步,其實已經跟馬克思距離有點遠,不過這篇文章想討論的不是現代人如何誤解共產主義,而是現代人如何錯誤的使用性別議題當中的重要概念,使得他們低估性別議題的嚴肅性,對於性別問題視而不見。

 

太嚴格也不好,太寬鬆也不好


這些人把物化理解成「把人當工具」,然後抱怨「不是,誰沒被當工具?大家都被當工具呀!」這讓我想到哲學家曼恩(Kate Manne)關於厭女的討論。

面對「女人念那麼多書幹嘛?以後還不是要嫁人」這類厭女言論,有些人為其辯護,他們說:「厭女就是討厭女性,擔心女人嫁不出去的人並不討厭女性,而是關心女性,所以他們不算是厭女」。

曼恩的回應很簡單:如果你把「厭女」理解成「討厭女性」,那根本就沒什麼人厭女了。在這種理解下,這個概念變得很難適用,更無法協助我們理解性別處境。因此,曼恩建議我們把厭女言論和厭女行動理解成某種「父權糾察隊」,去檢查這些言論和行動是否在結果上阻礙女人反抗父權,而不是檢查這些言論是否出於對女性的厭惡。

值得注意的是,在曼恩為厭女提出新界定,並不是為了要得到「你看吧,真的有人厭女」這個結論,而是為了讓大家注意到,確實有一些言論和行為,會阻礙女人反抗父權。有了曼恩的界定,我們就可以從下面這些事情當中看出共通點,並對社會有更深的了解:

兄妹都想爭取念高中數理班,家長說「還是哥哥比較有機會吧!男生邏輯什麼的比較行」。
小女生的「粗魯」行為容易受到管教,當小男生做出同樣行為,大人會說「男生就是這樣嘛」。
比起男性政治人物,女性政治人物的妝容、衣著更容易受到指教。當女政治人物打扮或玩cosplay,人們質疑他們「到底有沒有花心力在政治專業上」。當男政治人物呈現自己ACG愛好者的一面,人們給予肯定,認為這顯示政治場域開始重視次文化,是好事情。
承上,有家庭和小孩的女政治人物被質疑能否兼顧工作與家庭,同樣處境的男政治人物則被認為是成功男性的標竿,並且對舒緩少子化問題已經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女人因為拒絕搭訕、拒絕追求,或者因為女同志身分而遭受毆打攻擊,甚至殺害。
「厭女就是討厭女人」過於嚴格,在這標準下很少人算是厭女,而且這些少數人的問題很明顯,其實也不需要特別造個概念來討論。相較之下,「厭女是某種父權糾察,把反抗父權的女人揪出來,給他們好看」就好用許多,能協助我們看出社會現象之間的共通之處。

反過來說,「物化就是把人當工具」過於寬鬆,在這標準下人人都被物化,根本沒什麼特別的。那麼,「物化」的界定該如何調整,才能協助我們從社會現象看出更多?

 

「性物化」的當代理解


雖然都常表達成「把人當物品」,但性別討論裡的「性物化」跟馬克思的「物化」意思不同。歐美女性主義哲學家過去四十年發展了好幾組理論,試圖把這概念的內涵講清楚。例如哲學家麥金儂(Catharine MacKinnon)的看法:「若你被性物化,代表社會把你界定成一種可以在性方面依照(男人)欲求的方式被使用的東西,然後這樣用你」。

台灣不時有「各種展覽雇用Show Girls,算不算是物化女性?」的討論,以上述觀點,這個顧慮可以理解成:當廠商利用女性的性吸引力來賣無關的產品,像是汽車或軟體,這增強了社會把女人當成性物品的風氣,而且這風氣影響所有女人。別人看到你是女人,會優先把你看成一個能提供性相關服務的東西,不會看到你的其他性質和能力。

就現在大家在意的點,廣義的來說,這裡的「性相關服務」,不只可以包含性行為,也可以包含女人被期待要漂亮文靜、穿裙子,並且執行生養照顧工作。在這意義上,你可以看出這個社會對女性的物化相當成功,我們理所當然的認為女人對於和生養無關的專業(像是數理)比較不擅長、認為女人應該乖乖的不粗魯、習慣指教女性政治人物的外表並且檢討他是否盡了生養責任,並且攻擊那些不願意配人男人需求的女人,例如拒絕搭訕和追求的女人,以及女同志。

對照上述「厭女」的條列,你也可以看出物化和厭女的緊密關連:以這些例子來說,它們涉及的厭女行動,在結果上都會鞏固這個社會對女性的物化。在這裡我們討論厭女和物化,並不是為了指責特定的人,而是為了更清楚的理解當前社會還有哪些不公平之處、還有哪些人基於自己無法改變的因素而不合理的陷入困境、失去生命當中重要的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