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珍長年深耕東南亞新住民與移工議題,從《夢想美髮店》到《逃跑的人》,再到今年的新作《歡迎來到北車大客廳》,她的鏡頭始終追隨「勇敢的女性」。
相比議題性強烈的《逃跑的人》,《歡迎來到北車大客廳》落地於黑白磁磚交錯的車站空間,緊貼人們的日常輪廓。這裡熙攘往來,週末聚滿人潮,不只移工,所有短暫到訪的人席地而坐。
週日鄰近晚餐時間,有人獨自窩在角落看書,有人唱歌、和朋友分享食物。沒有房子招待朋友的人們,就把這當成大家的客廳。
穿越房間與大廳,找回行動的能力
「空間」是《歡迎來到北車大客廳》的第一條關鍵索引。
對移工而言,勞動與生活空間的界線是模糊難辨的。片中四位女性角色分別處於不同的空間處境,彼此映照,讓觀眾看見「空間」如何形塑一個人的行動能力。曾文珍引用吳爾芙《自己的房間》說明:「當你擁有一個空間時,你就擁有了權力與能力。」自己的房間不只是休憩之所,也意味著更多資源與可能。
例如,片中的Tantri之所以能成為印尼同鄉的協助者,替大家解決生活上的疑難,正是因為她在雇主家擁有一間獨立房間;相對地,Umi並沒有專屬的空間,生活起居都與照顧工作綑綁,心力幾乎放在雇主小孩身上。
曾文珍回憶,她曾看見Umi在等她放學時,一人蹲在校園外,隨手在地上畫起跳格子,自娛自樂。那份寂寞,連同無聊一併被放大,顯得格外鮮明。
當勞動佔據整個生活,空間不再流動,移動,正是突破侷限、重新奪回能力的方法之一。台北車站作為三鐵共構的節點,北車大廳自然成為移工的聚集處。
曾文珍回憶,尤絲妮(Yusni)來台的頭兩、三年,每逢休假就搭捷運逐站走訪。隨著年紀漸長,她更喜歡待在北車,把那裡視作彷彿能與家人相見的所在。到北車大廳與朋友面交包裹,或交換幾句日常寒暄。這些微小的遷移,讓孤寂的居家照護生活,多了一份同鄉社群支撐的力量。
照護關係中的替代家人
《歡迎來到北車大客廳》的另一條索引,是「照護」。
「移工在台灣,其實就是在替代我們扮演家人的角色。」有一次,Umi陪妹妹(雇主小孩)參加幼稚園活動,代替缺席的父母接受孩子的「拜年禮」。曾文珍感慨地補充:「很多時候,我們應該感謝她們,是她們的付出,我們才能放心去工作。」
這份「替代」也帶來反思。有些移工問她:「為什麼你們台灣人不自己照顧長輩?」令她一時語塞。開始拍攝移工議題後,曾文珍偶爾遇到觀眾「客訴」:有人認為台灣對外籍移工已相當友善,發生問題還能打專線求助;也有人抱怨,現在規定移工必須放假,增加了雇主的壓力。對此,曾文珍認為問題不只在於個別經驗,而是我們希望什麼樣的人力進到家庭,又該如何打造良好的勞動環境。
曾文珍進一步談到,2025年,台灣正式邁入超高齡社會,平均每五人就有一人超過65歲;這次拍《歡迎來到北車大客廳》,也讓她思考了自身未來。「朋友問我,為什麼要拍移工紀錄片,好像和我沒有直接關聯。」然而,怎麼會沒有呢?「我也會老去,未來在醫院或長照體系裡,很可能也需由她們(移工)照顧。」
曾文珍分享:「有時候我看見印尼、越南來的女性,會想到我的母親。」而那一輩女性總是任勞任怨替家人著想,這般強大的母性令她動容。她的母親婚後從台南來到台北,亦是一種遷移,而東南亞女性跨越的距離更遠,所付出的更多。
保持樂觀,創造對話的契機
之於台灣紀錄片圈,曾文珍無疑是極具代表性的先鋒之一。早在三十餘年前,台灣女性主義運動起步之際,她便以大學畢業作品參與第一屆女性影展,從此與女影結下不解之緣。當年,女影的放映場地只是藝廊裡的小小空間,觀眾也寥寥無幾,但每一次放映都帶著強烈的運動心情——「我們必須被看見。」
「我拍紀錄片,是會把觀眾納進來思考的。」對曾文珍而言,紀錄片是一個對話的起點、一種行動,甚至能促成改變。只是,在處理沉重議題時,必須拿捏力道,保有與觀眾對話的空間。她提醒自己,「拍紀錄片,我必須保持樂觀。」因此,她期待作品能跨出影展,走進學校、社區,甚至影響公共決策。
「移工議題在台灣一直被視為冷門,但正因如此,更需要有人去拍。」從年少時一個必須被看見的初心,到如今持續讓大家看見一個議題長期被隱蔽的原因,對曾文珍來說,正是創作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