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將以我個人在日本傳產企業的經歷為切口,聚焦於「性別角色」這個鮮明的職場議題。在這些細微卻無處不在的情境裡,女性的角色被綁上順從、服務眾人的期待,而部分日本傳統職場中的性別不平等現象,至現代依舊存在。
在全球各地職場中,總有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也許是有毒的工作環境、難以對付的慣老闆,或是令人窒息的辦公室文化。這些「職場鬼故事」背後,往往藏著文化差異、價值觀衝突等挑戰。
為揭開不同國家與文化下的職場真相,《換日線》推出「各國職場鬼故事」徵稿計畫,邀請身處世界各地的你,分享那些曾讓你不寒而慄、卻也可能為他人帶來啟發的親身經歷。你的故事,或許能幫助正在「遇鬼」的讀者找到護身、突圍的靈感,甚至在迷霧中看見新的光彩。
收到編輯部的邀稿已非第一次,但「各國職場鬼故事」這個題目卻讓我格外苦惱──不是因為沒有故事可寫,而是故事實在太多。
身為女性,又曾在日本傳統產業的日商工作多年,那些帶有不平等意味的細節,最初或許令人震驚,久而久之卻漸漸「日常化」,甚至讓人不再意識到它們的不尋常。
也正因如此,已離開傳統日商的我反而更好奇:這些職場文化究竟是如何形成的?為什麼能長久存在?換言之,重點不在陳述「鬼故事」的表面,而是探尋其背後的根本原因。
本文將以我個人在日本傳產企業的經歷為切口,聚焦於「性別角色」這個鮮明的職場議題。必須先強調的是,並非所有日本企業都是如此;近年來,日本政府積極推動性別平權,許多大企業也依循政策方向,努力營造更為多元、平等的工作環境,因此我的見聞並不能代表所有在日經驗。
那麼,在開始探討上述議題前,想帶讀者認識一下讓我經歷這些「鬼故事」的前東家背景。
前東家的優點:終身雇用、企業與員工齊心
前東家是一家擁有 80 年以上歷史的傳產企業,歷經戰後重生與多次經濟危機,依然屹立不搖。
該公司之所以能挺過 1990 年代經濟泡沫化、2008 年金融海嘯及 2019 年 COVID-19 疫情,最大原因在於會長的經營哲學:既有遠見與判斷力,也懂得與員工建立互信關係。在企業陷入困境時,他不僅懇切尋求員工協助,復甦後也懂得感恩與回饋員工。這種「先育人,再造物」的精神,正呼應 Panasonic 創辦人松下幸之助的名言:「ものを作る前にまず人を作る」。
這套經營模式,正是外國人常在日劇裡看到的「傳統日商」縮影——以終身雇用為基礎的企業文化。所謂「終身雇用」,意指正社員(正職員工)一旦入職,除非主動離職或企業倒閉,公司幾乎不會隨意解雇員工。即使企業因經營危機面臨裁員,公司也必須依循嚴格的法律程序來進行解雇,保障勞動權益。
福利制度上,除了依法給予年假,公司每年發放的獎金數額與月份也清楚載明於合約,婚喪喜慶或特殊情況公司另會發放給付金。此外,與台灣企業最大的差異在於「退職金制度」:這筆款項並非從員工薪資中提前扣除,而是公司在員工主動離職時,全額支付,以表彰多年來的付出。
企業日常氛圍方面,也充滿濃厚的「傳統儀式感」。每個上班日,會由經理位階的主管輪流主持晨會,除了業務例行報告截至前一天的銷售數字外,公司會要求參與晨會的每一位員工輪流朗讀企業家稻盛和夫的著作《心を高める、経営を伸ばす》(提高心靈層次、擴展經營之道),藉以凝聚團隊向心力。這項由會長推行的傳統,持續至疫情大規模爆發後才告中斷。而在日本,類似這樣的晨會文化並不少見,是許多老企業的共同特色。
乍聽之下,前東家似乎是個不錯的企業?但其實,由於傳統日商文化鮮明,男、女性別角色在職場劃分中相當明顯,因此對於外國人如我來說,起初確實會有諸多不適應。
玻璃天花板的真相:女性難升遷?產業環境才是元凶?
「女性在日企真的難以升遷嗎?」答案並非絕對。實際上,這高度取決於產業屬性與企業的核心理念。我也有認識在日本老牌企業擔任高層的台灣女性,這顯示女性並非完全無法突破玻璃天花板。
至於我的前東家,雖然部門編制中有男有女,但女性多集中於輔助性職位;涉及對外、面對客戶與市場開發的工作,則幾乎清一色由男性承擔,甚至有些部門內的小團隊完全沒有女性。管理職方面,男女比例更是懸殊的 9 比 1,女性晉升明顯為少數。這樣的職場景象,若有似無地折射出「男主外、女主內」的日本傳統價值觀。
進一步思考,問題的癥結點並非單一公司是否「給機會」,而是整體產業環境的結構性因素──該產業會對到的企業,超過九成為男性任職,且大多是創立超過 60 年的傳統公司,昭和時期延續下來的文化與規範依然牢固。因此,當整個產業不認為「性別平權」是企業永續發展的重要指標時,舊有的昭和職場文化便會悄悄地持續被複製,難以改變。
值得注意的是,部分日本女性對此並不感到衝突。由於從小在這樣的社會框架中成長,她們將「女性最終要回歸家庭」視為理所當然,有些女性員工便坦承,自己進入大企業的目的不一定是追求職涯發展,而是希望尋找適合結婚、經濟上能給予託付的伴侶。因此,個人選擇與產業文化彼此交織下,更進一步鞏固了性別角色分工。
換言之,日本傳統職場中的女性升遷難題,不僅是企業政策的結果,而是「產業環境—企業文化—個人價值」三層作用的產物。在舊有世代仍牢牢掌控產業的情況下,若沒有結構性的改革與代際更替,女性在部分日系企業要突破升遷瓶頸,依舊是一條相對艱難的道路。
收垃圾、倒酒、分菜、唱歌,十八般武藝樣樣需精通?
各位讀者曾在日劇裡看過這類「誇張」的橋段嗎?部門聚餐中,女性職員飽受騷擾;在「換個地方喝酒」的二次會 KTV 場合裡,女性員工得登台獻唱、討好上司;下班前,還要替整個辦公室繞行巡一圈,收拾同事們的垃圾⋯⋯。
上述這些場景,站在台灣人角度來看肯定覺得不可思議,根本難以接受。但在我前述的傳產企業職涯中,這些「潛規則」卻真實存在過。微妙的是,入職後雖沒有前輩會告訴你必須這樣做,但員工還是得在察言觀色下「認清」這是自己該做的事情,彷彿一切早已被默默設定了框架。
以下班收垃圾為例,部門裡年資最淺的女性,往往須在下班前默默提起垃圾袋,逐一收走同事們座位旁小垃圾桶裡的垃圾。若同一部門有兩位相同輩份的女性,就會形成一場有關「讀空氣」的有毒隱性競爭──誰先起身收垃圾,誰就更「識大體」,更能獲得好的人際評價。
在聚餐場合,類似的情境同樣上演。最年輕的女性總是需要替大家分菜,或在他人酒杯見底時主動添滿。這些舉動似乎早已被認為是作為女性、作為晚輩,在公司聚餐時該有的「禮儀」。
就我個人而言,最具衝擊性的一次經歷,是有一次在 KTV 被迫獻唱。當時在包廂裡,主管當眾要求我唱一首鄧麗君的名曲,以博取上層歡心。當我疑惑為什麼必須如此時,主管竟只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是日本文化。」
在這些細微卻無處不在的情境裡,女性的角色被綁上順從、服務眾人的期待,過去這些實際遭遇的經驗,皆折射出那些日本傳統職場中的性別不平等,至現代依舊存在。
政府做了哪些努力?政策有效嗎?
故事說到這裡,想必很多讀者會好奇,過去 10 年間,日本政府為了縮小職場性別差距,持續推動一系列政策與改革,有改善嗎?
例如,2015 年施行的《促進女性參與與活躍法》便是重要里程碑,要求大企業揭露女性雇用、管理層比例與薪資差距,並制定具體行動計畫。隨後更設立「Eruboshi」與「Platinum Eruboshi」認證(註),鼓勵企業打造對女性更友善的職場環境。
再者,2022 年 7 月 8 日起,厚生勞動省依據《女性活躍推進法》的修正,更強制規定常態雇用勞工人數在 301 人以上的企業,必須公開性別薪資差距,以提升外部監督的力量。
在企業層面,政府修訂《公司治理守則》,要求企業提出女性及外籍高層任用的目標。另一方面,為改善「長工時」文化、支持家庭照護,以及大力推動男性育兒假,透過網站「Shokubarabo(音譯:職場拉寶)」公開企業的工時與女性管理層比例,促進透明化。2025 年也修法,進一步將性騷防治與薪資差距揭露納入法規。
除了國內政策,日本也積極透過「國際女性會議」(WAW!)及 G7 等場合倡議性別平權,並藉由政府開發援助(Official Development Assistance,縮寫 ODA)的方式,支援海外女性的教育與創業,展現國際責任。
前述措施逐步提升了女性在檢察、航空、工會等領域的代表性。然而,日本女性 CEO 仍僅占 1% 左右,可見領導層性別差距依然顯著。
整體而言,日本在法律制度、企業透明度與國際合作方面已取得進展,但如何突破文化與結構上的制約,持續提高女性領導比例,仍是現階段的核心課題,與未來該展望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