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攝於瑞三本礦新斜坑,女礦工林首時年20歲,右邊採煤工為黃秋波。
 

日本殖民時代,很多礦業主來自日本九州。在他們故鄉的煤礦場裡,夫妻搭檔一起入坑工作,是常見的勞動力組合方式。坑裡女性的工作角色被稱為「後山」,通常是由丈夫擔任「前山」,在前面挖掘坑道和煤炭,一起入坑工作的妻子則在後面拖煤炭或搬石頭。在沒有機械動力的年代,這些都是要用人力一步步完成的。當然,也有的女礦工是自己找工班師傅一起進去工作。台灣大約在民國53年前,坑內一直都有女性礦工。

為生計入坑工作的女礦工
為何從原本不執行禁止女性在坑內工作,到了民國53年卻開始嚴格禁止女性入坑工作?一般的說法是因為前一年礦災中,發生過夫妻同在坑內工作同時罹難,而產生了「礦災孤兒」引發社會關注,政府單位迫於壓力才開始研究查辦如何避免再次產生礦災孤兒問題。
當時,台灣法令已經是禁止女性進入坑道工作,顯然不是立法的問題,而是行政執行的問題。所以,當時政府採取的行政措施是規定女性不能以「坑內工」的身分投勞保。坑內工作風險多,投保薪資也比坑外工作高,無法以「坑內工」投保,一但發生意外,雇主和勞工都會蒙受重大損失,於是用限制投勞保資格的方式禁絕女性進入礦坑工作。台灣坑內女礦工也走向日落。
但是,真的在民國53年之後,就完全沒有女礦工在坑內工作了嗎?還是極少數的零星個案有。在我們3年多的田野訪談中,至少就有2位礦工阿嬤是在政府禁令之後,仍在坑內工作。一位根本不知道這是違反禁令的,另一位則用「這是我們特別去申請的」說詞,認為自己並無違法。和她同工班的5位男性礦工則都以兄妹相稱,對她照顧有加。這兩位礦工阿嬤當年都是負擔家計的婦女,用生命、用勞力來養兒育女,賺取生活費,是她們當時最重要的事情,合不合乎法令,並不是她們首要關注之事。

男女共處礦坑的機智生活
問起女礦工在坑內工作的記憶,她們先說工作時的穿著:上面是「內裌仔」短袖背心,下半身是及膝五分長的四角褲。頭用包巾包好,繫上頭燈的「手路」更是細膩。是的,彼時尚未有塑料安全帽,頭巾無法保護身體安全,比較像是遮掩煤灰石屑和固定頭燈的包巾。
牡丹阿嬤當時和先生不同工班,跟著勤快的小包頭一起工作。她說之前同鄉的男礦工搭檔不勤快,愛做不做的,她是因為小孩多,需要多掙點錢才入坑工作。為了外出工作,一天要付給保姆5塊錢,絲毫不能錯過工作的機會。
我問她,在坑內男性常常是打赤膊,甚至是全身赤裸在工作,大小便也都是在坑道內就地解決,她會不會尷尬?她帶著直爽的語氣說:「大家大部分都有穿,只有很少很少人才會全身脫光光啦!」「如果不小心撞見,我就趕快閃到旁邊的巷道,先避開一下。」
我再追問,坑道裡會有男生捉弄女礦工的情況嗎?她像是告狀一般好氣又好笑的說:「有些男生真孽(gia̍t,頑皮),會故意去拉女生的四角褲,有的不注意就被拉下來了,他們就是愛創治(tshòng-tī,捉弄)人。我怕被拉褲子,所以會再用條帶子挷緊褲子打結,才不會被拉下來。」
這些她說來像是無傷大雅的情節,就現在的觀點都是違法行為,不管是違反性別平等的騷擾,還是完全未提供廁所或通風設備的勞工安全衛生法令。而牡丹還記得自己年輕時,好一陣子有血尿的症狀。這應該是她在坑道工作時,長期憋尿以及過勞造成的。她們如花的青春容貌背後,隱藏著暗黑坑道中女性礦工的辛勞。
在眾人口中爽朗好個性的槿阿嬤也說,忙著工作,哪有時間去注意男生脫光光,撇屎撒尿的事情?在等礦車的空檔,大家還會找個小空間,通常是坑內的「天車間」捲揚機操作室內,幾個人嘻嘻哈哈玩個四色牌來打發時間,活潑有勁一掃悲情。但是她們人過中年,以往過度使用的身體,像是債主一樣都找上門了。牡丹的腿骨被礦車撞過,現在只能用助步器在室內行走;而槿的肢體早就變形,子女看到攝影師無意間留下她背影的照片,馬上就可以認出「是我媽媽!」因為全猴硐都知道,那位腳往外彎,走路一撇一撇的瘦小婦人就是槿阿嬤。

彎曲與不屈:礦工媽媽的手和腳
我們訪談過在金瓜石煤礦工作過的阿月阿嬤,聊完天一起走到門庭外,我看著打赤腳的她,忍不住驚呼:「妳的腳是什麼時候受傷的,腳趾頭都彎彎的?」擔心是不是自己疏忽沒有問仔細,漏掉了她的工作傷害史。然而她一直說自己的腳沒有受傷,直到往下望,看到自己的腳趾確實是彎曲的,才一臉狐疑反問:「啊,什麼時候我腳趾頭變這樣?」她們勞動的身體,長年不以傷為傷,驅使自己在歲月中前進,扛著全家的溫飽日夜操勞,即便那個重擔,已經將她們的身體壓迫變形。
再回到刊頭照片中的女礦工林首,她幼時就跟隨養父從宜蘭來到猴硐,在礦坑內擔任父親的助手。生前受訪時她說,自己跟著老爸做了這麼多年的礦工,但是從來沒看過自己的工錢,原來薪資都是由養父母直接代領了!父親不再當礦工之後,她跟相片中的礦工師傅黃秋波搭檔工作。後來經媒妁之言,與同在瑞三煤礦當礦工的先生結婚。結束坑內工作之後,她沒有像多數女礦工轉到坑外做捨石工,反而改行到營造業做泥水工,先生則繼續留在坑內工作。歲月流轉,她已於2023年離世,這張66年前她芳華正盛的照片,為台灣女礦工留下一幅動人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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